黑暗中,死一样的寂静。
他松开了我的手腕,但那被箍过的地方,依旧残留着灼烫的疼痛和冰冷的触感。
我看不清裴景此刻的表情,只能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,沉重而混乱,带着未散的酒意和一种……仿佛被瞬间抽空了力气的滞涩。
“拆迁了……”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像是在问自己,又像是在确认一个残酷的事实。
“是的,拆迁了。”我平静地重复,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新闻事实。借着远处窗户透进来的、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微光,我摸索着,将钥匙插|进了锁孔。
咔哒一声,门开了。
我没有立刻进去,而是站在门口,转身,对着黑暗中那个僵立的身影,用最后一丝力气,维持着职业化的礼貌与疏离:“裴总,时间不早了,您喝了酒,需要帮您叫代驾吗?”
他没有回答。
黑暗中,我只能隐约看到他轮廓的剪影,挺拔,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……孤寂与茫然。
我等了几秒,没有得到回应,便不再犹豫。
“那我先休息了,晚安。”
我退后一步,轻轻关上了门。
厚重的防盗门,隔绝了外面的一切,也隔绝了那个带着一身酒气和破碎疑问的男人。
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我缓缓滑坐在地,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。心脏在空荡荡的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,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。
门外,久久没有传来离开的脚步声。
他就那样站在那里,像一尊沉默的、被遗弃在黑暗中的石像。
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是在努力回忆那个早已消失的“老王排挡”的确切拆迁时间?是在试图将记忆中那个鲜活热烈的十八岁少女,与眼前这个冷漠疏离、一口否认到底的秘书重合?还是在消化那句“拆迁了”所带来的,时空错位的荒谬感,以及……那背后可能隐含的,被我彻底否定的、他珍视(或许早已遗忘)的过去?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楼道里声控灯没有再亮起,他大概一直站在那里,没有动。
我坐在地上,抱着膝盖,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。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,温热地浸湿了衣袖,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十年了。
裴景,我们分开,已经十年了。
这十年,我独自一人,是怎么走过来的?从那个因为他的离开而几乎活不下去的傻女孩,变成今天这个冷硬、理智、可以在他身边伪装三年而滴水不漏的宋秘书。
我换了城市,换了专业,拼命学习,努力工作,一点点磨掉身上所有属于“宋绮”(他认识的那个宋绮)的痕迹。我让自己变得优秀,变得无懈可击,不是为了有一天能回到他身边,而是为了彻底告别那个卑微的、祈求爱的自己。
我回来,进入裴氏,最初或许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、幼稚的“报复”心理。我想让他看看,没有他,我活得更好。我想让他后悔。
可真的站在他身边,看着他冷漠疏离的样子,看着他对林薇的纵容(哪怕那纵容可能也带着表演成分),我才发现,当年的抛弃,对我造成的伤害,从未愈合。它变成了一根刺,深深扎在心里,岁月覆盖了尘埃,看似平静,但只要轻轻一碰,依旧鲜血淋漓。
这三年,我扮演着一个完美的、没有感情的秘书,一方面是为了生存,为了那高昂的薪水;另一方面,何尝不是一种扭曲的自我保护?离他那么近,却又那么远。用“替身”这个外界强加给我的标签,来麻痹自己,告诉自己,我留在他身边,只是因为工作,只是因为……这张像林薇的脸。
多么可笑。
今天,赵琮撕开了这一切。
他把血淋淋的过去摔在我们面前,逼着我们直面。
而我,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——否认。
否认那段感情,否认那个曾经的自己,否认……他记忆中那个鲜活的、爱过的少年时光。
门外,终于传来了脚步声。
很慢,很沉,带着拖沓的疲惫,一步一步,远离了我的门口,消失在楼道的尽头。
他走了。
我维持着蜷缩的姿势,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久久没有动弹。
脸上的泪早已干了,留下紧绷的痕迹。
心口那片被挖空的地方,灌满了带着冰碴的冷风。
裴景,你看,我们之间,横亘的不仅仅是林薇,不仅仅是这错位的十年。
还有那个,早已消失的,“老王排挡”。
我维持着蜷缩的姿势,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直到窗外天际泛起灰白。
眼泪早已流干,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洞。心脏像是被挖走了一块,冷风飕飕地往里灌。否认了他,也像是亲手扼杀了十年前那个毫无保留、用力去爱的自己。
天亮了。
生活还要继续。戏,也要继续演下去。
我站起身,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僵硬。走进浴室,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、脸色苍白的女人。拧开水龙头,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拍打脸颊,直到皮肤刺痛,泛起不正常的红晕。化妆,用厚重的粉底遮盖眼底的青黑,描画精致的眼线,涂上提气色的口红。换上另一套熨烫平整的职业套装,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。
镜子里的女人,重新变成了那个冷静、干练、无懈可击的宋秘书。只有我自己知道,这层完美的外壳下,是怎样一片狼藉的废墟。
打开手机,瞬间被无数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音淹没。大部分来自公司内部通讯群,各种旁敲侧击、打探消息的。张特助发了几条,询问庆典后续事宜和我的情况。裴景……没有。
他像是彻底从我手机里消失了一样。
也好。
我深吸一口气,忽略掉所有无关信息,只回复了张特助,告知他我稍后就到公司处理后续。然后,像往常一样,出门,挤地铁,在早高峰的人潮中,将自己淹没。
踏进裴氏大厦的那一刻,我能清晰地感觉到,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,带着各种复杂的意味——好奇、探究、同情,或许还有幸灾乐祸。所到之处,窃窃私语声会短暂地停顿,然后又在我走远后,变本加厉地响起。
我目不斜视,脊背挺得笔直,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,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声响,一路走向总裁办公室所在的楼层。
“宋秘书,早。”张特助迎上来,眼神里带着欲言又止的担忧。
“早。”我点头,语气平淡,“庆典的后续舆情监测报告,半小时后发到我邮箱。另外,联系一下公关部,我需要了解他们目前的应对方案。”
“好的。”张特助应下,犹豫了一下,还是低声道,“裴总……今天很早就来了,心情似乎不太好。”
我脚步未停:“知道了。”
推开总裁办公室的门,里面弥漫着一股低气压。
裴景坐在办公桌后,正在听项目部总监汇报。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西装,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但眼下有明显的青影,脸色是一种压抑着情绪的冷硬。
我走进来,他抬眸瞥了我一眼,那目光锐利如刀,带着审视,还有一丝昨夜未散的、冰冷的余烬。但仅仅是一瞬,他便收回了视线,重新聚焦在项目总监身上,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、按时上班的职员。
我走到自己的工位坐下,打开电脑,开始处理积压的邮件和日程。手指在键盘上飞舞,敲击声清脆而规律,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——看,我一切如常。
项目总监汇报完毕,有些忐忑地退了出去。办公室内只剩下我和他。
空气凝滞,沉默像是有实质的重量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他没开口,我也没说话。只有键盘敲击和纸张翻动的声音,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最终,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,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,却已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漠。
“媒体那边,压下去了吗?”
我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,抬眼,迎上他的目光,平静地回答:“公关部已经在处理,大部分主流媒体打了招呼,通稿方向是‘竞争对手恶意合成照片,干扰庆典秩序’。网络上的零星讨论,监控和引导即可,大规模删帖反而容易引发逆反心理。”
他点了点头,眼神依旧深邃,看不出情绪:“赵琮那边,查到他下一步动向了吗?”
“暂时没有明确动作。但他既然选择出手,绝不会就此罢休。”我顿了顿,补充道,“需要提醒法务部,准备应对可能的商业诋毁诉讼吗?”
“先不用。”他屈起手指,敲了敲桌面,眼神锐利,“盯紧他。另外,查一下,他手里除了那张照片,还有什么。”
“是。”我记下。
又是一阵沉默。
他靠在椅背上,目光落在窗外,半晌,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,声音不高,却像冰锥一样刺过来:
“那家排挡……真的拆了?”
我的心猛地一缩,指尖微微颤抖,但脸上依旧维持着绝对的平静。我甚至微微蹙起了眉,露出一点被打断工作的、合理的不解,然后才用确认无疑的语气回答:
“是的,裴总。A大扩建工程是十年前启动的,那片区域的旧建筑,包括您提到的那家‘老王排挡’,都在第一批拆迁名单里。相关的政府公示文件,现在应该还能在城建档案馆查到。”
我说得有理有据,仿佛只是一个尽职的秘书,在核实老板提出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地理问题。
他转回头,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,那眼神太过复杂,有审视,有困惑,有被忤逆的怒意,还有一丝……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,固执的探寻。
他没有再追问。
但我知道,他不信。
他只是,暂时找不到证据来戳穿我的谎言。
而这,恰恰是最危险的信号。他不信,就意味着他不会放弃。他会用他的方式,去查,去验证,直到找到能让他信服的“真相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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